5年前,曾与老道外命运相连的手艺人,在中华巴洛克“重生”的城市变迁里,与老街重新命运交集;
5年间,巴洛克老街成了一些手艺人的归宿,而坚守的同时,如何用老街为传统艺术“增值”,如何为老街注入新的生命力,也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“新活儿”。
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饭店、饮品店、相声社和工艺品店中,史作玺的小摊床也曾热闹过几日:这位面塑传人用年轻人玩的彩色黏土,为某网游活动捏了一套《穿越火线》,他捏的大胸妞太像了,惹得好多小年轻争相跑到老街去看“面人史”的真面目:摊床的板壁上贴着旧奖状;面台上十几个落了灰尘的塑料罩里面是西游记、八仙过海、老寿星……角落里响了几十年的砖头收音机已经“光荣退休”了……
接二连三的民俗节、美食节和老物件集市,已经把这片5年前修缮一新的中华巴洛克历史文化街区渐渐搅热了。史作玺的小摊床恢复了往日的落寞。老街的喧闹中,他开始了一天的工作。只见他捏起一块糖稀,轻仰起头,手指灵巧地在空中旋动,只消一分钟工夫,一只糖兔就被他轻轻一吹,圆滚了……
这是哈尔滨最后的吹糖人艺人了。
每天清晨,他都会这样默默亮一记绝活,给自己提提气。
繁华的喧嚣与时尚的浮光之中,老街上的守艺人用掌心的温度倾诉记忆,也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留存了匠气。
就做到眼睛看不见为止
南二与南三道街中间的回廊里,哈尔滨民间艺术展览馆开馆一年了。这座百度地图上搜不到的展馆,收集了黑龙江二三百位民间艺术家创作的60个大类、151个分类的上万件民间艺术品。
展馆也贩售作品,很多还出自在全国拿过大奖的手艺人。可就像“闹中取静”的展馆一样,馆内一直缺少人气。绝大多数手艺人仍以手艺为生,由于难以维持生计,便把作品留在这里,离开去寻找新路。
事实上,巴洛克街区规划的一个初衷就是将民间艺术植入业态,让隐没在市井的匠人群体重回大众视野。中华巴洛克历史文化街区刚开放那年就举办了第一届民俗文化节。“当时所有空店铺都挤满了工艺品,那算是龙江老艺人‘第一次大规模走入市场’。”市文联副主席唐飙回想起来依然澎湃:面人、剪纸、雕刻、布老虎、泥塑、粮食画……200多位手艺人,在层层的市民面前大显身手。“哈尔滨的城源在老道外,老道外的发源就是吹糖人、卖火烧、炸大果子的民俗和市井文化。”唐飙说,手艺人的一针一线土得掉渣,却源自几千年农工文化和民间百态。民俗文化和手艺人仍然是巴洛克街区的魂。
重修的老街还没什么人气时,史作玺和一些老手艺人选择留了下来。
这之前,史作玺一直在街上流浪卖艺。他根据父亲生前的回忆,不眠不休创作了一组《闯关东》。这组传统面塑每次在各大展览会和比赛现场亮相都惊艳四座,带着面塑世家穿越时光的温意。
他的眼睛如今花得厉害,再也做不出小于3厘米的面人了。这个打十三四岁起就跟随父亲在老道外走街串巷、拿面人换牙膏皮和窝头的手艺人,现在每天搭一小时公交车来“上班”。半个世纪拿来糊口的手艺如今“不值钱”了,生活却自得其乐。他说,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,“就做到眼睛看不见为止”。
史家面塑第五代传人史作玺
老道外糖画第三代传人刘天明
老街成了手艺人的归宿,可老街不再是从前的老街。他们的跌撞、坚守与寻找,也几乎是中国当下守艺人的现实缩影。
没有市场,也就没了生命
38岁的刘天明12岁跟随外公卖糖画,至今仍沿用外公传给他的拨轮转盘(指针指什么即做什么的游戏)。这个“老道外糖画第三代传人”执起老铜勺,旋动手腕,用糖稀在石板上行云流水般“做画”,一个小黄人一气呵成。他的图册有上百种卡通图案,即使是糖蝴蝶这种传统作品,技法和风格也有了很大改变。这位“巴洛克网红”开微博、发小视频,把糖画作为“巴洛克纪念品”向粉丝宣传。“老手艺总要和新东西融会贯通的。你得先把手艺宣传出去,再来谈守艺。”
这些手艺人仍以手艺为生,有时也会去外地参展。有人的手工一抢而空,有人勉强赚个机票钱,有人一件也卖不出。民间艺术无法用钱来衡量,但市场多少说明问题。“比如布老虎,到哪儿都是畅销品。它的乡土气息强,又符合现代审美。”唐飙说,“手艺的传承建立在传统艺术与新艺术元素融合中的创新,市场与艺术底线不矛盾。”
“老道外”杨富长算是“半步迈进市场”。他十几岁做核桃微雕,拿过国内很多大奖,从小受父亲艺术熏陶,画画的父亲正是当年繁华老道外养起的一代手艺人。10年前,杨富长钻研紫砂,调整了这种南方畅销艺术品的传统技法,并在杯与壶上融入老虎、灶台、冰花等老道外民俗的艺术元素。这个创意在南方市场一炮而红,令杨富长用“老道外品牌”在市场中找到了思路。在南三道街的工作室,他花了两年时间集结了哈尔滨十几位单打独斗的紫砂手艺人,并摸索出一条紫砂产业链。“产业化是为了养活团队。”杨富长说,手艺人要讲圈子和氛围,形成一个匠人圈,最终还是为了传承老道外文化。
手艺人靠的是传承。高度物质化的环境中,传承同时意味着清苦。他们费尽心力一个一个地做出的东西,机器“哐哐哐”就成批制造出来。用以对抗机器和时间的,只能是精雕细琢。史作玺靠每天捏面人、吹糖人和卖搅糖稀的工作,一天赚个三五十块。十几个罩子里那些曾获过奖的传统面塑,每个要价500元至1000元不等,一直没卖出去。有人想砍砍价,史作玺拒绝了。
这是“史家面塑第五代传人”最后的底线了。
紫砂艺人杨富长
漆画艺人夏立军
有人用老手艺宣传巴洛克,有人用巴洛克提升手艺的价值。两者同时发展,巴洛克老街的价值才能真正体现出来。
得匠心者得天下
夏立军原本在别处经营哈尔滨唯一的漆艺产业一条龙企业。他20年前去北京拜师学艺,作为我省第三届工艺美术大师,多年来专注于用漆画艺术表现冰雪题材。南方的漆画讲求情调,以山水、楼阁和花为主,夏立军则利用桦树皮、鱼皮和纯金等原材料,创作了一幅幅具有老道外巴洛克印记的漆画,在国际市场大受欢迎。好几个城市的商业街请他去开店,他却选择了巴洛克。“我发现只有到了这儿,心才静下来。”
在日本和东南亚,漆艺很昂贵,夏立军漆画的升值空间很大。就在巴洛克老街,他创作的一幅漆画曾在日本市场引起轰动。这幅耗时半年的作品,表现的正是南二南三道街曾经的圈楼。
老街的精气神儿,令夏立军在漫长而繁琐的漆画制作时淡然许多。他说正准备创作一幅10米长、展现上世纪20年代风貌的《巴洛克上河图》,把这里的手艺人们都画进去。“匠心”的核心在于,不把手艺当作赚钱工具,而是树立一种精益求精与风骨。“这正是老道外每一代守艺人身上的全部。”他说,“我不单想把‘巴洛克’带向世界,我更想用这种国际欢迎的艺术载体表达老道外的匠人精神。”
喧嚣时代里,那些传统如何不被湮没、如何传承,是值得人深思的。
史作玺随身揣着一摞皱巴巴的招生简介,一心想要传手艺,“传男传女都行”。他说儿子不想学这个,他能理解,“可我觉得他们还是希望看到有人还在守艺”。
老道外中华巴洛克,与这些曾发生命运关系的守艺人一起“重生”。留存在旧时的记忆与年轻的希望彼此交错,那是巴洛克老街上新的生机与生命。
未来,或许这里会留下更多守艺人。